抗战史研究
接受捐赠
我是一名摄影师,给上百位抗战老兵拍过照片。其中有一位陈老爷爷95岁了,他26岁和妻子结婚,但直至花甲才生活在一起,也一直没有孩子。我一直好奇:他的背后是怎样的传奇?
95岁的陈爷爷(王歌摄)
2018年1月7日,我接到消息,陈爷爷上厕所时摔倒在地,左腿股骨颈骨折。老人年老体弱,病情不容乐观。当地社区的工作人员已经将老人送往医院。听到消息后,我立即约上重庆志愿者大胖哥,开车赶往四川泸县人民医院。
医生看到我们,将我们叫到病房外面,轻声说:“老人年龄太大,手术风险极大,准备后事吧。”
爷爷似乎也预料到了什么,他用微弱的声音给我们交代遗言:“如果我死了,把骨灰罐丢在长江里,我有81年没有回上海了,让我回到我的家乡,去找我的母亲。”
听了这句,大胖哥的眼泪一下子出来了,他说:“爷爷,你不会有事,好好养病,等身体好了,我们带你回上海,去找母亲。”
大胖哥做着小生意,做了好多年关怀抗战老兵的志愿者。他跟我说,我们一定要救活陈爷爷。
后面发生的事情令人动容。
我是在陈爷爷摔倒前,也就是2017年冬天才第一次见到他。他住在四川泸县嘉明镇的一间门面房里,房子没有窗户,光线很暗,我把灯打开,照样是黑乎乎的。(见下图,陈文平摄)
我问陈爷爷,怎么不装一个亮点的灯?他说,这个地方是工业用电,电费太贵。还有,这房一个月光租金就要400元,能省就省吧。
陈爷爷全名叫陈启明,1923年出生在上海浦西公共租界,家里以加工袜子为业,也算得上一个衣食无忧的殷实之家。
但是,1937年那个炎热的夏天,这种平实安稳的生活被日军的枪炮彻底打破了。未满15岁的陈启明,和他的父母姐弟在枪林弹雨中开始逃亡。
一颗炮弹落在他们身旁,陈启明听到一声巨响后本能地趴在地上,等硝烟散去,他发现身旁一片废墟。就在瓦砾之中,他看到姐姐牵着弟弟的手,躺在血泊里,他大叫一声就昏倒过去。
当醒来时,陈启明发现自己已在英国租界的难民营内,周围挤满了恐惧和悲伤的人群。母亲坐在地上啜泣。
“姐姐和弟弟呢?”陈启明问母亲。母亲一把将陈启明揽在怀里,哭着说,“儿呀,妈妈只有你了,妈妈只有你了!”
那一刻,他暗下决心要去当兵,要为姐姐和弟弟报仇。
在难民营里住了几天后,他和母亲连同更多的难民被送出上海,来到江西吉安。在那里,陈启明进入一所教会学校读书。
1939年秋天,国民党中央防空学校在吉安招收无线电军校生,陈启明去报名,对方告诉他,他的文凭太低,且年龄不满18岁。
陈启明哭着说,“我要为姐姐和弟弟报仇!”招生人员听了他的遭遇,动了恻隐之心。
组建于1933年的国民党中央防空学校,于抗战爆发之后迁址贵阳花溪油榨街。
防空学校旧址(网络资料)
经过半年的基本训练后,陈启明被紧急派往昆明,编入高炮连观察排做二测手。那时,日本军队占领武汉、海南及越南河内等机场,开始大规模地对昆明展开轰炸。
二测手的任务是追踪锁定敌机,为炮手提供敌机准确的坐标位置。
“日本的飞机特别张狂,飞得很低,翅膀上的膏药旗看得一清二楚。”陈启明说,而国军的高射炮性能太差,很难打到它们。陈启明所能做的,就是尽最大努力锁定对方。
终于有一天,陈启明看到一架膏药旗飞机拖着长烟坠落,他兴奋地呼喊着姐姐和弟弟的名字,大声说:“你们看见了吗?我替你们报仇了!”
战事日益紧张,日军为了胁迫国民政府放弃抵抗,加大了对陪都重庆的轰炸力度。
在此背景下,陈启明被调往重庆防空情报所无线电总台。由于他出类拔萃的业务能力,很快被紧急调往宜昌前线,监听日军设在武汉的空军基地。
1945年8月15日中午,正在监听日本广播的一位战友像疯了一样高喊:“日本投降了!日本投降了!”
所有的官兵顿时泪流满面,担任值班任务的陈启明第一时间将这一消息发往重庆。他再一次想起了自己的姐姐和弟弟,他一边发报一边高呼着他们的名字喊:“我为你们报仇了!”
抗战胜利后,陈启明调任79军军部少校台长,随部队移防四川泸县。他和母亲通过书信取得了联系,母亲已经回到了上海的家中。
他想,他应该很快就可以回家了,回到那个从战争伊始就离开的家乡,回去为自己的母亲尽孝。
但是,事与愿违。另一场战争接踵而来。
陈启明和妻子许祖芬就是那段时间认识的。第一次见到许祖芬,陈启明就喜欢上了她。19岁的女孩子,不仅乖巧伶俐,而且言谈举止无不显示出大户人家的修养和气质。
我和大胖哥去医院看望陈启明爷爷后,当天下午又去了他家里看望许祖芬奶奶。陈爷爷的意外让奶奶受到了惊吓,原本身体就虚弱,此时也躺倒在了床上。(见下图,陈文平摄)
我们告诉许奶奶,陈爷爷必须住院,可能需要3个月左右的养护。奶奶着急地问我们:“你们别骗我,是不是爷爷走了?”
我们给他看了爷爷在医院的照片,她才相信。
许祖芬老家在四川富顺,父亲毕业于四川大学法律专业,是一名法官。12岁那年,父亲领回来一位年轻的女人,让许祖芬叫她妈妈。许祖芬问,我的妈妈呢?父亲告诉她,他们离婚了。
许祖芬内心无法接受。1948年,许祖芬考上了南开大学。当她兴冲冲地告诉父亲这个消息时,却听见后妈说:“女孩子上什么大学,你的年龄也不小了,还是找份工作,给家里省点钱,早早找人嫁了吧。”
许祖芬愣住了,她看了看父亲。父亲只是唉声叹气,没有说一句话。
几个月后,有人给她介绍泸州的一位少校军官,说不但长得一表人才,为人也忠厚老实。
许祖芬有些不愿意,但想到这样就可以离开这个家庭,她就去见了陈启明,没想到第一面,她就深深地爱上了他。
多年以后,陈启明依然记得许祖芬见他时的情景,有些羞涩,也落落大方。他当即就同意了这门亲事。还有,他已经厌倦了当兵,而国军的颓势已现,他想好好过正常人的日子,渴望有一个安定温暖的家,想着如果能带着一个媳妇回上海,他的母亲该是多么高兴。
1948年9月26日,19岁的许祖芬与26岁的陈启明正式结为夫妻。虽然有了家庭,但生活依然无法安定,三个月的假期过后,他不得不回到部队,开始两地分居。
一年后,解放军以破竹之势,进入四川。陈启明所在的国民党部队军心涣散,也无抵抗之意。
有一天深夜,陈启明突然回到家里,满脸忧虑。他焦急地问许祖芬,“怎么办?如果去台湾,我一定会带上你。”
“国民党已经败了,你去台湾干什么?你是搞技术的,又没打过共产党,他们来了同样也要用你这样的技术人员。”许祖芬安慰他说。
听了许祖芬的分析,陈启明觉得有道理。更何况,母亲还在上海,还等着他回家侍老。
不久后,陈启明随部队向解放军军管会投诚起义,接受新中国的学习教育。
陈启明离家后,许祖芬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。她激动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,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启明,他要当爸爸了。
1949年12月3日,解放军浩浩荡荡开进泸州,许祖芬和巿民一道手拿彩旗涌上街头,热情洋溢地欢迎解放军的到来。她觉得,一个新的生活就要到来了,她终于可以和丈夫过安稳日子了。
接受采访的许奶奶(王歌摄)
许祖芬仔细在队伍中寻找着陈启明,她希望丈夫突然出现在队伍里,然后告诉他一个意外的惊喜。
遗憾的是,她没有看到陈启明,但她没有气馁。时间虽是冬天,但她感觉到了一个新时代的到来。她因能歌善舞,又受过良好的教育,学校就把慰问解放军的节目交她编排。她以全新的姿态,意气风发地投身到工作中去,积极组织学生排练欢迎解放军的节目。
许祖芬觉得,或许丈夫很快就会回家了。
1950年1月的一个下午,天灰蒙蒙的,下着小雨。许祖芬正在教孩子们唱歌时,有人把她叫到校长的办公室。屋里坐着两名军人,其中一名军官打量了许祖芬一下问:“陈启明是你什么人?”
许祖芬预感到一丝不祥,她紧张地说:“是我丈夫,他怎么了?”
“他是国民党残渣余孽,反动军官,被我们抓起来了!”
“不不不,他已经向军管会投诚起义了。”
“投诚起义?哼,这是反动军官的反革命伎俩!是缓兵之计!你要与他划清界线,揭发他的反革命罪行!”对方提高了声音说。
许祖芬听到这些,瘦弱的身体不由震颤了下,然后浑身无力瘫坐在凳子上,泪水一涌而出,半天说不出一句话。
另一名军人拿出本子准备记录:“不要哭了,你要如实揭发陈启明的反动言行。这对你是个立功的机会,他也要认真接受改造,争取政府的宽大处理!”
许祖芬用䄂子擦擦眼泪,微微摇摇头:“不知道,我不知道,我和他结婚没多长时间。”
两人的芳华之年
三天后,许祖芬终于见到了自己的丈夫,是在公审大会上,丈夫被五花大绑,被押上台时,他不停地四下张望,许祖芬试图站起来让丈夫看见自己,但立即被人喝令蹲下。
第一个被公审的,是曾任四川省泸县保安司令的罗国熙。罗国熙黄埔军校二期毕业,抗战时任忠义救国军第二团团长。
高音喇叭传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:判处国民党反动军官、潜伏特务、伪保安司令、反革命分子罗国熙死刑,立即执行!
许祖芬的脑子里“嗡”地一下。很快,枪声响了。
第二个被公审的就是陈启明,许祖芬此刻已经绝望。她内心里充满了愧疚。
她下定了决心:如果丈夫死了,一定为他把孩子养大,带着孩子去上海见婆婆。
高音喇叭里又响了:判处反动军官、潜伏特务、反革命分子陈启明,有期徒刑10年。
这是1950年的农历正月。
考虑到两个老人,一个在家,一个在医院,互相牵挂,更不容易恢复,我们把许奶奶也接到了医院,这样照顾起来更方便。(见下图,陈文平摄)
陈启明被判了10年。在押送至凉山监狱服刑前,他向她提出了离婚。许奶奶接到通知到看守所办理手续,然而,许奶奶坚信,“陈启明不可能不要我了” 。
到了看守所,一名军人让她在离婚协议上签字,那上面,陈启明已经签好了字。她告诉军官,她想当面问下自己的丈夫。
两人相见,有泪都不敢流。面容憔悴的陈启明不给她开口的机会,说:“我们离婚吧。”
她回答了一个字:“不”。然后,她告诉陈启明,她怀孕了。
看守制止了他们继续谈话。许祖芬被重新带回办公室,看守很坚定地告诉她,要和他划清界限。无奈之下,许祖芬含着眼泪在离婚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。
但在心底,她告诉自己:10年,3650天,我等你回家。
为了证明自己对新中国和解放军的热爱,许祖芬更加投入地配合完成上级布置的任务。在参加完一次欢迎解放军的联欢晚会后,一位观看演出的首长派人找到了她。
首长约她吃饭,并且告诉她,希望带她去北京,做他的妻子。
她说:“我有一个罪恶的家庭,我配不上首长。”
但她的气质依然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,提亲的事,接二连三。为了回避,许祖芬主动申请,去了另外一个小县城的学校当老师。
有一天,正站在讲台上讲课的许祖芬,突然感到肚子阵阵疼痛,随后鲜血顺着裤腿流了下来。经医生检查,她因劳累过度和精神压力过大而流产。
每隔一段时间,许祖芬都会收到陈启明从监狱里写来的信,内容都是一样的,改嫁吧!越这样,许祖芬越坚定自己的想法,她深信:那个男人正是因为爱她,才会这样。
许祖芬也曾去监狱看望他,她带着为陈启明织好的毛衣,却被拒绝进入,因为从法律上来说,她已经不是家属。
3650个日日夜夜,就在这种等待和寂寞之中一天天熬了过去。1960年,陈启明刑满那天,许祖芬把家里的床单和被子全部换成新的,然后前往凉山监狱。
那年,她32岁,他39岁。
当年帅气的少校陈启明已经苍老得像一个老头。当妻子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时,陈启明也几乎无法相信:那个和他仅仅有短暂婚姻的女子,用整个青春在等一个离了婚的男人回家。
两个有情人的泪水,终于流到了一起。
然而,故事哪有这么快就结束。出狱,只是两人分离生涯的一个逗号,许祖芬远远没有想到,十年的等待还远远不够。
陈启明告诉她,虽然他已经刑满,但是因为他懂得无线电技术,需要重点监控,不能离开监狱,可以作为监狱的工作人员,领一份薪酬。
“我还是反动军官,需要继续改造,你就嫁人吧,别等我了。”陈启明低着头说。
“不。”许祖芬回答。
许祖芬找到监狱的领导,她要和陈启明复婚。监狱批准了,安排食堂为他们做了一份肉菜。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起,举行了复婚仪式。
又是漫长的22年过去了。1983年,陈启明和1951年被“镇反”的罗国熙一道平反,恢复投诚起义人员身份。政府一次性发给他800元钱,作为补偿。
陈启明回到泸州的家中,许祖芬已经为他换好了新的床单和毛巾。
这一年,她53岁,他年满花甲。她整整等了他32年。
所谓的家,其实还是处于漂泊之中。夫妻两个的后半生,都是不停地在租房中度过。
搬到医院后,许奶奶和陈爷爷的情绪明显都有了好转。或许医院的病房,是他们这辈子住过的最好的地方了。
陈启明爷爷拉着许奶奶的手叮嘱我们:“肯定是我先走,等我走了,你们把我的骨灰罐丢在长江里,让我回上海去找我的母亲。等她走了,你们也把她的骨灰罐丢到长江,让她来找我。”(见下图,陈文平摄)
陈启明爷爷拉着许奶奶的手叮嘱我们:“肯定是我先走,等我走了,你们把我的骨灰罐丢在长江里,让我回上海去找我的母亲。等她走了,你们也把她的骨灰罐丢到长江,让她来找我。”
奶奶听了这话,竟然有些嗔怪地说:“你要是走了,我也不活了。”
我曾经试探性地问过奶奶,“你为什么要等他那么久?”
奶奶迟疑了一下,说:“是我当时劝他不要走的。”
2015年9月3日,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日,当地政府领导来到陈启明的家中,向他颁发了由中共中央、国务院、中央军委联合颁发的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。
93岁的陈启明站起身来,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。
在获知陈启明是抗战老兵的身份后,当地的志愿者饶伟、杨红雷等经常上门,为他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,他们告诉陈启明和许祖芬两位老人:“我们都是你们的孩子,在全国,有很多的年轻人,都愿意做你们的孩子。”
陈启明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和自豪。
只是这次摔倒,对95岁的陈启明和88岁的许祖芬来说,都相当麻烦。
毕竟年纪太大,手术危险很高。众多的志愿者显示出了极大的热情和能量,当地民革也参与进来。他们从泸州市人民医院请来了专家,对陈爷爷进行了会诊。
“有1%的希望,我们都不会放弃。”重庆大胖哥说。志愿者们将陈爷爷送到了泸州市人民医院,在那里给他做了手术,手术很成功。
一同住进医院的许祖芬奶奶,出现了复杂的情况,经常会陷入昏迷,连续两个月无法进食,都是依靠点滴维持。医生连续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,建议志愿者们放弃。
志愿者们都清楚,不能放弃,因为奶奶不在了,爷爷也就坚持不住了。他们还希望,让爷爷活着的时候,回一趟上海,去给自己的母亲扫墓。
为了让他们坚持下来,志愿者带了一个小孩去医院陪两位老人,希望能唤起他们对生的欲望。
看着孩子,陈爷爷笑了(陈文平摄)
还有一个问题是,高额的医疗费用,怎么解决?
重庆大胖哥联系到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,基金会在腾讯公益平台上,以“守护病重老兵的爱情”为项目名称展开筹款,没想到的是,仅仅两天时间,12.6万元的费用就筹集满了,有3000多人参与了捐赠。
3月12日,已经昏迷多日的许祖芬奶奶终于醒了,并且开始进食、说话。如果顺利,两位老人很快就可以出院了,这是我当初根本不敢想象的。
陈启明满怀感激地说,是大家给了我们第二次生命。
在病床上躺了两个月的许奶奶,终于看见了天(医院提供)
现在已是明媚的春天。志愿者们正在张罗寻找陈启明母亲在上海浦东的墓地。
不过令人意外的是,根据陈爷爷提供的地址,我上网搜索发现,那处墓地的地址,已经是一幢摩天高楼。